家底2000万的智障:我在上海,送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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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凸鲁 主播 | 李凯
来源 | 最人物 ID | iiirenwu
大众认知的智障,即心智障碍人群。
数据显示,截至2010年,我国心智障碍者至少有1200万。
心智障碍者,主要包括自闭症、脑瘫、唐氏综合征和智力发育迟缓四类。
表现为智力障碍、视力障碍、计算障碍、阅读障碍、社会互动障碍等。
在主流语境里,以上人群全部被粗暴地统称为“傻子”。
这显然不够严谨。
诗人余秀华表现为运动障碍,却在诗歌创作中显露出非凡的才华;
米开朗琪罗患有阿斯伯格症(一种自闭症)。虽然生活过得一团糟,但在艺术领域是绝对的巨人。
按智商测试划分,正常人的智商在85~115范围内。
70以下属于轻度智障,中间范围属于边缘智力。
麦克斯就在其中,智商80。
少掉的那5分,深刻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图源:网络
2022年,因为一段采访视频,麦克斯走红网络。
在上海,他家中有拆迁得来的2000多万资产。
而他却靠自己的努力,在现实社会中打拼,实现月入过万。
视频登上了上海电视台,很多人将他比作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阿甘。
这个电影里的人物,出生在美国的黄金年代,智商只有75,进小学都困难,却传奇地过完一生。
接受采访时,麦克斯明确表示,不认可大家将他类比为阿甘。
他觉得自己更像香港电影《何必有我》中,郑则仕塑造的弱智青年“肥猫”。
图源:电影《何必有我》剧照
“肥猫”出生在香港的草根家庭。
因为他是弱智,村民们觉得晦气,把他们一家赶到偏僻的山脚。
在母亲的拉扯下长大成人,“肥猫”没有同龄的朋友。
他只能和小孩一起玩,受尽村霸的欺负。
就算最后“肥猫”被警察误杀,得到的回复也是“只不过是个疯子”。
“被歧视”“被排挤”,是心智障碍人群的常态。
以下是麦克斯的自述。
3岁那年,父母意识到我的不一样。同龄的小朋友都会说话、走路,就我不会。
由于成绩不好,我在小学一年级留了一级。
情况依旧没有改善,学校要求爸妈带我去检查智力,否则不能上学,因为拉低了分数线。
我被测出智商只有80,开始了随班就读。
麦克斯小时候
“随班就读”简单概括,即轻度残障儿童与正常儿童一起上课的教育方式,是国家保障残障儿童受教育权利的举措。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学到知识,让我们能够保持和正常人的交流,方便以后融入社会。
坏处也特别明显。
九年的义务教育,对我来说,也是九年的“有期徒刑”。
刚入学,老师会在班里介绍:
这个人跟你们不一样,他是智障,你们不要惹他。
政府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普校老师的处理方式不够妥当。
过早地让同学知道我们是异类,让对立和排斥成了可预见的未来。
家长说我们打人不犯法,让孩子和我们保持距离。
事实上,我们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进入普通中小学随班就读,我们的名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残疾的类型名——“弱智”“脑瘫”“聋子”……
青年麦克斯
没有名字未尝不是好事,起码不用总被人惦记。
那时候我们班里有个自闭症,长得胖胖的,名字叫宏宏。
他是社交和语言障碍,讲话上句不接下句,喜欢拿个报纸当扇子在手里晃。
中学里有一些喜欢欺负人的小流氓,他们是正常人,也欺负我,但更喜欢欺负宏宏。
几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玩一个叫“狩猎宏宏”的游戏:
首先把宏宏抓住,然后拖到操场,拿石头、木棍敲打宏宏的头和身体。
看着宏宏痛哭流涕、头破血流,他们在一旁哈哈大笑。
村霸用带钉的木板打肥猫的掌心
图源:电影《何必有我》剧照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有一种在非洲大草原狮子捕获猎物的快感。
如果宏宏的故事拍成电影,肯定是另一个版本的《素媛》。
我也经历过宏宏类似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被拖把木柄打进医院,头上缝了5针。
虽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不得不承认,恶一直存在。
一般遇到这种事情,个别性格大大咧咧的小孩会和父母讲,但大多数人还是藏在心里。
你知道会有一种情况,健全的小孩,他们互相包庇、串供。
我们一个人身单力薄,很多时候无法证实自己。
我们敢跟家里讲,只不过感觉讲了也没用。
青年麦克斯
等到9年随班就读结束,我才“出狱”,进入上海市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
特殊学校全是心智障碍者,没有校园霸凌,岁月静好。
偶尔出现混乱,无非是有同学发病了,给老师添堵。
那里不学理论,只教实操。
毕业前,我考取了西式面点师初级、西式面点师中级、中式烹调师初级、中式面点师初级4本厨师资格证。
麦克斯的职业资格证书
接着,我进入长宁区业余大学接受成人高等教育。
专业是酒店管理,学习客房服务、花卉园艺等技术。
两年半后,我拿到大专毕业证书。
麦克斯的大专毕业证
成为配送员之前,我做过一些工作。
特殊学校毕业那年,我们被介绍进一家面包房,工作内容是烤面包。
师傅会给你一个表,控制好温度和时间。
没有难度,但工资按上海的最低标准发,不存在加班费的说法。
每天工作12个小时,特别难熬。
看着同学一个个离开,我也蠢蠢欲动。
不过终究有些不甘,这样走太糗了,要走也得是最后一个。
我“苟”了5个月零6天,“苟”到同班的11位同学跑光才离职。
后来到亲戚家的奶茶店帮忙,当个小领导。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份工作。
因为领导不用学东西,智力障碍、学习障碍都没有了,只要使唤人干事就行。
智障“患者”
2017年从大学毕业,按道理,我会成为一名厨师。
智障考厨师证并不罕见,酒店都知道这个实行多年的政策。
但现实是,智障当厨师的样本寥寥无几。
等到我们真正步入社会,才知道要面对很多现实问题。
社会的第一课,是学会面对生活的不得已。
我面试了几家酒店,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
“兄弟,你有厨师证,叔叔和哥哥们欢迎你的加入。
“可你是智障,要是做错事情,叔叔也有家人要养,你这是为难我啊。”
厨师长大叔很诚恳,我理解他们的顾虑。
唯一不开心的地方,是他们把我当成唐氏综合征和自闭症了。
麦克斯学习做菜
那时刚好有个轻度智障的同学在当配送员,问我要不要送,一天可以挣200元。
看起来很爽,然后进入了这一行。
我学东西比较慢,现在送了5年,依旧只能靠导航,分不清东南西北。
刚开始送餐时,经常超时。
我胜在心态不错,每次超时都给顾客赔礼道歉,亮出残疾人证,争取“宽大处理”。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会送点小零食,在顾客和主管骂人之前,赶紧解决问题。
这一招屡试不爽,但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之前给一位女顾客送一杯比较贵的奶盖,她住在别墅区,减震带很多。
我开的电瓶车一路颠簸,奶盖到她手里,已经被摇成了奶茶。
事后,她给我差评,理由是“餐品撒漏”。
在我看来,餐品压根没撒漏,亲手交给她的时候,包装还是完整的。
白白被扣50元心里纳闷,我打电话过去,想要解释。
对方不接受,反而投诉我骚扰顾客。公司再扣我200元,我成了妥妥的“250”。
还有一次更离谱,我送一单总价422元的必胜客套餐,超时10分钟,而且饮料真的洒了。
送到顾客手上时,她不愿意接收,要求退回422元。
当时的餐品放在保温包里,还是热的。
我对她说:
“这样好了,我赔偿你饮料的钱,餐还是热的,就别退了。”
对方同意,我给她转了15元。
不知道为什么,收到钱后,她反悔了,还是要我赔偿422元。
422元是我两天的收入,我呆住了。
情急之下,从包里掏出残疾人证,我说美女行行好,我是智障,出来工作不容易。
但事情没有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当她得知我是智障,突然变得激动,吓得打电话报警,对警察说有个智障患者要对她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不可挽回的事”是委婉的说法,她讲得很直白,将我形容成洪水猛兽,已经给她的内心造成难以磨灭的创伤。
那时外卖员、快递员和顾客的纠纷时有发生,警察和顾客都很敏感。
再加上对象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智障,情况更加危急。
结果就是,我大费周章地向警察解释清楚,从此,不敢随便亮出残疾人证。
智障不像其他残疾人,如聋哑人或一些独腿独臂的外卖员,可以得到社会包容、媒体报道,让顾客看到他们就觉得励志。
如果对象换成了智障,顾客只会感到惊惶,陷入“傻子杀人不犯法”的刻板印象里。
很多人不在乎智障的分级,不在乎有些智障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读大学,而是一味地贴上“好吃懒做”“想讹钱”这类奇奇怪怪的标签。
麦克斯在视频平台分享观点
就好像这位顾客把我形容成“智障患者”。
智障就智障嘛,加上“患者”,我就像是偷跑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和随时会给社会带来威胁的危险分子。
这很伤人,但我习惯了。
当然,我也有过感动的回忆。一些顾客看我比较辛苦,打赏个10元、20元,让我心里暖暖的。
这种情况比较少。
我被同学网暴了
顾客是上帝,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他们有所顾虑也很正常。
问题是,我面对的歧视,远不止顾客。
前段时间,我被合作方的店经理辱骂,他当着许多人的面攻击我智力残疾。
在社区,我没工作时,大家议论我的智力残疾:
“为什么没去工作?哦,原来是智障啊,只能啃老了。”
当我去送外卖,他们又讨论我的职业:
“为什么上海人要去干送外卖这种丢人的工作……”
我心里憋屈,无论怎么做,都会被嘲笑。
后来也想通了,干脆躺平。
我在网络上注册账号,取名叫“一往无前的麦克斯李”,视频开头主动承认:
“大家好,我是智障青年麦克斯。”
我在短视频平台分享当配送员的日常,有媒体找上门。
接受几次采访后,我积累了近1万粉丝。
麦克斯接受媒体采访
无论是直播连麦,还是上访谈节目,我都主动展示我的残疾人证书,以及介绍母校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和国家让残疾人读大学的相关政策。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给大众普及心智障碍人群。
因此,我被一些人质疑在给学校做广告。
拜托,特殊学校是义务教育的内容,让残疾人免费上学。
上大专是残联的项目,同样不收钱,还管饭。
公立学校,谁给我发钱?
我的业余生活比较单调,除了玩游戏、看视频,没别的爱好。
工作之外没有朋友,严格来讲,我从小到大都没朋友。
心智障碍人群内部也存在鄙视链,我们不会抱团取暖。
像唐氏综合征、自闭症谱系的同学社交能力差,不爱与人交流。
而轻度残疾的同学觉得自己比较聪明,嫌弃其他人。
麦克斯和他的同学
在网络上走红后,我在圈内的名声不太好。
他们不喜欢我,觉得我把轻度智障的事情暴露太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
特别是上个月被一位百万粉丝的UP主采访,视频在上海电视台播放。
同学们骂得更凶了,说我在宣传智障光荣,把我踢出群聊。
他们觉得羞耻,说明还不能坦然接受自身的残疾。
不能怪他们,毕竟被歧视了这么多年,害怕很正常。
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从小被歧视,被打进医院,在外面送外卖、送快递,有丰富的被嘲笑经验。
有一点值得安慰,就是这次曝光让我认识了很多帮助特殊人群的社工。
我被网暴,他们总在第一时间给予开导。
不像其他同学,社工朋友鼓励我当公益网红,希望我成为正面案例,告诉所有的心智障碍者家庭,他们还有希望。
直播的时候,有一些家长向我求助。
有人因妹妹十几岁还不会走路而不知所措,有人因孩子确诊为智力障碍而心如死灰。
所以在未来,我想建一个核心群。
群里全是心智障碍者的家长,我可以提供一些开导,告诉他们不要放弃,孩子还有救。
以我的人生经历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要放弃希望
帮助心智障碍者家庭,是我进入互联网平台的初心。
如果可以,我还想成为连接障碍者与大众的桥梁,消除社会上的隐性歧视。
前两年,我被升任为高级配送员,替一家银行配送金融文件。
每天早上10点,我从家里出发,开电瓶车赶往长宁区的5家支行,拿走企业的包裹。
包里是贷款合同、房产证等,我坐地铁送到陆家嘴的总行收发室。
再拿着总行给的5个小包,坐地铁回到长宁区分发,大概在下午2点完成任务。
麦克斯分享工作日常
这项业务没有犯错的理由,随便丢失一个文件,就要按点数赔偿,都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只能千百倍地小心,所幸,现在没有犯过一次错。
银行的配送任务艰巨,收益也可观,每天固定200元。再加上送外卖的收入,我一个月的收入在9000~14000元之间。
这个收入在心智障碍人群里,算是拔尖的。
代价是抛头露脸,饱尝人间冷暖。
都说外卖员很辛苦,什么样的顾客都有。
那我可能要比普通外卖员多遭受两倍、三倍的白眼。
我努力地月入过万,并且不厌其烦地在媒体上强调:
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证明,智障也能月入过万。
我想告诉大家智障可以独立,可以读大学,可以结婚,可以有教育和工作上的平等。
媒体以此来采访我,把我的闪光点太当一回事,这让我难过。
我希望大家不要感觉我厉害,而是觉得我很正常。
正常人“月入过万”很正常,残疾人“月入过万”也不用大惊小怪。
我想追求的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到——用同理心看待彼此。
当然,我也知道我这么说有点吹嘘。
要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全社会的努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很幸运,父母支持我抛头露面,而且尊重我的感受。
小时候因为我的智力残疾,他们想过再要一个孩子。
印象中,他们至少问过我两次。我表示无所谓,最好生个妹妹,比较可爱。
但他们还是没生,担心二胎会欺负我。
麦克斯小时候
2001年动迁的时候,我们家的地被开发商征用,换了两套房子,价值2000万左右。
很多人问我,收租就可以了,何必这么努力。
他们想得太简单,那是我爸妈的房子,不是我的。
上海人都这样。
父母的财产跟子女的财产分清楚,而且,我每个月要交1000块的伙食费。
可能正是家人对我不惯着,让我拥有了独立的能力和面对未来的自信。
出生时,我被脐带勒住脖子导致大脑缺氧。
医生误诊胎儿死亡,将我扔到装医疗废物的垃圾桶。
直到一位护士发现我的手指还在动,才救了我一命。
命捡回来了,但脑部缺氧,落下智力残疾。
曾经,我想过自杀。
不被社会认可,没人关心我,干脆跳下苏州河,告别这个世界。
但一想到没被这个世界认清我之前离开,就很不甘心。
后来我也想通了,我出生的时候就该死了,所以对活下来的每天都应该珍惜。
麦克斯小时候
我想对其他心智障碍者说,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
这是我的人生信念,支撑我28年没有跳下那条河。
今年年初,银行领导以影响股价为由,拒绝让我参与配送。
走红让我没有了“月入过万”。
好处是多了一批和我一起挨棒子的粉丝伙伴,我不再孤单。
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我现在会开着电瓶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每天我都喝一杯伯爵红茶。
家里有一套西服,收工后会穿起来,在镜子前臭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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